此地已空空如也,只余一枚蝉蜕。

虚灰

虚灰

食用说明:

乙女向,小学生文笔。

原创阴阳师设定,女主有名字。

文长1w7,请注意安排阅读时间。

结尾有一大段作者的碎碎念。

如果有ooc的地方,请务必告诉我(鞠躬

注意避雷,拒绝ky,感谢。


一/

“小生我最近好像对那位阴阳师大人有点兴趣呢。”

当妖狐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大天狗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你对姑娘不感兴趣才奇怪吧。

大天狗如此想着。

“但毕竟,那位大人,很不一样呀。”妖狐驾轻就熟地忽略了大天狗投来的嫌弃眼神,慢悠悠地扇着手中折扇,带起的一缕微风卷起偶然飘落在发间的妖樱花瓣,轻飘飘旋转着飞向远处。

妖狐顺势把目光投向庭院的远处一角,那位玄衣的阴阳师核对着御魂出阵一队的名单,她低着头,樱树的繁花投下大片大片阴影笼罩着她,看不清也猜不透她的神色。

大天狗确实是错了,在他刚刚被召唤而来的时候,他确实对这位阴阳师没有半分兴趣。

这实在是非常奇怪的事情,然而也怨不得他。在妖狐未被召唤的时候,他就早已化成了人形,闲云野鹤一般自在的倜傥书生模样,逍遥游荡在人间妖界,与那年轻美丽或者看上去年轻美丽的女子交往调笑。在他漫长妖生中遇见的各色女子,纵然年龄种族各不相同,娇妍妩媚如吉原游女,矜持端正如闺阁贵女,却都有着相同的特征——容貌娇美而满溢着青春难以抑制的活力。

这也正是他想要把她们制作成标本的欲望源泉之一了——当一朵鲜活动人的鲜花摇曳在人眼前,如何压抑那份折取收藏的冲动——她们向他献祭青春生命芳香之吐息,而他给予她们沉眠中不凋谢的美丽——多么公平呀,不是么?

然而这两个特点,在那阴阳师身上半点也找不见。永远都是一身暗色衣裙,外罩一件白色羽织,面前一张方正白纸严严实实挡住她的相貌,不管是大天狗卷起的暴怒的狂风还是姑获鸟撕裂一切的凌厉剑气,暴戾的麒麟吐息让她裙角翩跹如飞鸟,那张白纸都不曾移动分毫。

她在这里注入了灵力。妖狐敏锐的察觉到那气息的波动。

阴阳师也只是人类,纵然拥有差唤鬼神的强大灵力,但寿命也并不会有多少延长。所以按照妖狐平日打量估计她的体态,她也应当正值妙龄。但如果把别的少女比做那春日繁花,是人间烂漫春色,那么她就是一摊死灰,被大火焚烧过,失去生命原有的热力与颜色。

“美丽的少女啊,可否愿意让小生得知你动听的芳名。”妖狐记得他第一次见面时的,完全是,出于习惯性的问话。

而他面前的阴阳师只是低着头,身子有些轻微的颤抖——是因为召唤出我这样强大的式神太过欣喜了吗?他随意猜测着。

“鸦玄。”平淡的没有起伏的音调,像大雪落在枯干的雪松木上发出的沙哑音色。

鸦玄,妖狐盯着阴阳师少女头顶乌黑的发旋,漫不经心咀嚼着字音。

果然是适合她的名字,灰白色的,没有生气的,轻飘而脆弱的词语呀。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让他破天荒地产生了好奇之心。

而且,她总让妖狐觉得有几分陌生的熟悉。

二/

对她的好奇,其实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妖狐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天在与八岐大蛇战斗的时候,他们的队伍因为没抢到先手而失了优势。八岐大蛇怒吼着喷吐幽绿的毒气,辣得人眼睛发痛。

不知道身边的队友是何时倒下的,当妖狐回过头,发现战场上只剩他与鸦玄依然伫立着。年轻的阴阳师受的伤有点严重,浑身都是被毒牙撕咬过的伤口,妖狐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见她举起手又加固了一道防护结界,

脆弱的防御没有多大用处,在新一轮的攻击下又归为齑粉消失在虚空中。她的灵力不稳,被对面的妖气震得一个踉跄。

就是在那一瞬间,妖狐瞥见了她的侧脸。破碎的结界碎片在空中纷飞,千万点细碎如星尘闪着银白的光芒,一时间战场渺渺如星河,穿过白纸的间隙透出一缕暗淡微光,勾勒出面目轮廓。小巧微翘的鼻尖,柔软精致的唇线,像遥远青山起伏一样清秀的剪影。碎片光芒在一瞬间亮起又在一瞬间归于湮灭,沉寂的暗淡中阴影再次掩去她的面目。

可惜最后那场战斗还是输了,山兔在座敷童子的训斥下委屈地抱着她的套环,萤草垂头丧气,手里圆滚滚的蒲公英也是蔫头耷脑的可怜模样。

唯有妖狐兴致高昂,刷啦抖开折扇堪堪遮住嘴角的笑。

虽然看不清细节,但是足够啦。

“小生我最近好像对那位阴阳师大人有点兴趣呢。”

这便是开头那段对话的缘故了。

三/

最近撞上妖狐的次数有点多。

站在斗技场门口看着得意洋洋摇晃着尾巴的妖狐阴阳师鸦玄无力地想。

“雪女呢?”

“雪女大人身子不适,拜托小生代替她前来斗技。”雪白皮毛的妖怪微微眯起那双狐狸眼睛。

骗谁呢,今天早上我才看见雪女神采奕奕,对着小池塘练习暴风雪。

“随便你吧。”阴阳师在纸下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斗技失去了控场,但是妖狐却发挥的不错,起手唤起的狂风刃卷转瞬间便了结了对方主力。切磋结束后,那妖狐在风中露出标志性的笑容,金色双眸流光溢彩,惹得对面下场的小女妖飞红了脸别过头去,又侧过头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他。

看着那抹灿烂金色,鸦玄的心忽然揪了一下。

——真是耀眼啊,这能够轻易得到关注和喜爱美丽的容貌。

“走吧。”妖狐忽然转过头,用惯有的温柔语气低声对她说。她抬起头,看见那双湛金的媚眼正专注地盯着她,倒映出她黑灰色的身影。

她觉得心脏忽然被攥紧,流淌出酸涩的黑水。

“明光照人眼。”她抬起头忽然说道。

妖狐也抬起头,斗技夜场结束的时辰,正是月色皎洁,清光万里。

“确实,这月色正好。”

“我不是在说这月亮,”她偏过头,以袖掩嘴。

“我是在说妖狐大人呀。”

非常轻松的语气,带着点向他学来的调笑的微微上挑的尾音。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全世界的阴影都向她涌来,汇集在她的脚下,聚集成孤零零一朵不甘而嫉妒的影子。

“你知道吗,你的美貌,可是连那明月清辉,都要黯淡上几分呢,”她的语气带上一点儿不易察觉的讥诮,“可是这世间美丽,不过都是些终要消散的有形之物罢了,再美丽生动的标本,在光阴的蚀刻下也不过是腐烂的养料。就像那些高阁华屋,再辉煌华贵,也不过一场大火便化作虚灰。”

“不知道妖狐大人您,在追逐这些美丽的时候,是否想过这些问题呢?”

“哦?”妖狐偏过头,他察觉到了空气中莫名的敌意,脸上却依然带着波澜不惊的笑,“小生愚钝,未曾想得这样深,不过是想要,便去做就是了。”

——你说谎。她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天下狐狸心思皆是九曲回环再加上十二个弯弯绕,更何况是这狐中妖,玲珑心思只多不少。她想要再开口,却被他截住。

“夜风有点凉了,”他站在她身侧用折扇为她挡住风,“大人您当心晚归着凉。”

他的声音依然那般蛊惑人心,无可挑剔,滴水不漏。

“有劳了。”她便也不追究,世间何人无秘密?她不也是借着一张白纸,去掩盖过往缄默的肮脏罢了。

至于刚刚那些话,不过是今夜一缕浮烟,过去就散了。

四/

虽然那一夜受到了阴阳师莫名的讥讽,但是却并没有让妖狐满腔盎然的兴趣消散掉,他心中,鸟雀的扑打挣扎,对猎杀者来说不过是有趣的小把戏。

于是他与鸦玄接触得愈发多了。开始的时候每天都使着惯用伎俩,用那日日翻新的动听情话和明晃晃的英俊脸庞在阴阳师面前招摇,然而似乎对方对此并无所动,镇定自若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最多就是在他夸赞自己外貌时低低头。久而久之妖狐因为懒得再去想这些文邹邹的修辞,他懒洋洋地盘腿坐在樱花树下,托着腮帮子看那阴阳师抄写古籍中的符文。

真是无趣的生活,他注视着阴阳师的侧脸,黑色的发丝在耳边滑落下,遮挡住脸庞。

日复一日的战斗,千篇一律的抄写,单调的重复消磨着时光,人生几何,有酒当歌。这是妖怪人类都应该明白的道理。但她本人却并不在意自己的韶华虚掷,或者说,时光的流逝在她心里面没有任何意义。

有些时候妖狐甚至觉得她就是在期待,期待着漫长岁月就这样蹉跎着淌过去,结束这平淡乏味的一生。

他难得地皱起眉头,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想起路过庭院时,看见那些低级的小式神们叽叽喳喳围成一团,听那天邪鬼青侃侃而谈——她是以流风为媒介的妖怪,风筝随风起起落落,为她带来了力量,也带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怪谈。

“你们知道吗?我们的阴阳师大人呀……以前可是……”

妖狐对这些没有多大真实性的怪谈会是不感兴趣的,毕竟他可不是那以收集天下怪谈为己任的青行灯。

但是这次他听见了鸦玄的名字,在这之后紧跟着京都每个稍有常识之人都会有所耳闻的荣耀却神秘的姓氏。

那个姓氏来自曾经名震一方的古老望族,却在一夜离奇的大火之后随着古老楼阁化为灰烬,与那名门望族一起在烟尘中湮灭了昔日荣光。

“咦?”

妖狐不由得竖起了他毛绒绒的狐狸耳朵。

小妖怪们围成一堆兴奋地压低声音窸窸窣窣议论着,但妖狐却没有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市井中一传十十传百的离奇故事,往往都是荒谬与真实度成反比。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准备离开。

“啊呀呀,有人偷听被发现了呢。”他耳边响起妖媚的女声,三尾狐懒懒地靠在一株光叶榉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妖狐瞥她一眼,心知这位美艳的同族不是好惹的货色,便加快了离开的步伐。

“怎么,对鸦玄大人很好奇吗?我也许知道一点更新鲜的。”

他停住了脚步。

“哦?小生愿闻其详。”

“她确实是那望族的小姐——而且据说还有一个姐姐——”

“然后呢?”妖狐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定定地看着三尾狐。

三尾狐却忽然冲他嫣然一笑,笑容是狐族特有的狡黠:“后来呀………让我想想……嗯……说起来我好像还差个六星攻击蝠翼?”

“……”

“哎呀好头疼……好像忽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呢~”三尾狐一脸为难地以手扶额,鲜红的蔻丹闪着光。

“……小生明天就去给你打。”

“想起来了呢~”千娇百媚的女妖笑意更深,“那么我就开始了喔——鸦玄大人,据说是来自遠山家的。”

“……是小生猜测的那个吗。”

“说对了,她的名字是遠山玄,而她的姐姐叫作遠山鸦——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妖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思绪却忽然奔驰到了很远的地方。

远山鸦,真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三尾狐见他回神,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下去:“她们相貌极为相似,据说偶然有外人看见她们俩,都会被吓一跳,觉得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相似的两个人。

不过呢,虽然相貌是一样的出色,但若是要以继承家业的未来家主的标准来评判,那么虽然遠山鸦身为长女,但是无论是灵力还是魄力,鸦都远远逊色于妹妹玄,以至于家族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以及偶有在公众场合露面的仪式典礼,作为遠山氏未来家主出面的,都是遠山玄——哎呀,这么想想,忽然觉得姐姐有点可怜呢。”

虽然这么说着,但三尾狐懒洋洋的语调中并没有流露半分同情。

“嗯。”妖狐只是动动耳朵示意三尾狐继续。

优胜劣汰,是妖鬼皆知的真理。

“啊后来呀……就是和你知道的没有什么区别了,莫名其妙的大火把遠山家烧了个精光,现任的家主也死在大火里面,遠山氏元气大伤从此没落,虽说后来又由遠山玄——也就是鸦玄大人出面主持大局,但是再天资聪颖也毕竟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多少也还是会力不从心吧,于是遠山家就如你所闻——”

“日渐式微。”妖狐接下话茬,“那么遠山鸦呢?”

“死在了大火里面。

‘虽然死去了大小姐很非常令人惋惜,但是哀中之万幸的是能够力挽狂澜的玄小姐能够活下来成为家族的希望啊。’——那些人是这么说的。”

“啊。”妖狐随口地应答着,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他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纠结成一团,混混沌沌又弯弯绕绕的一团乱麻。

“看在大家都是同族的份上我就给这笔买卖加上一个小赠品吧,”三尾狐弯了弯她漂亮的狐狸眼,

“她头上带着的白花,是定家葛。”

传说中由亡灵化身而成的,缠绕在墓碑上的花朵。

五/

“定家葛。”

他无意识地重复。

“…………怎么了?”柔软中带着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妖狐响起。

他忽然回过神来,看见埋首古籍阴阳师正疑惑地看着他,手中执的毛笔饱蘸金粉漆悬在半空还未落下。

“无事,”妖狐轻轻摇头,“小生只是觉得大人鬓边的花儿好看极了。”

“……不过是采自山野的普通野花罢了。”

“有些时候不起眼的事物反而会有着看不见的故事呢……对吧?”

“遠山玄大人。”

端坐的阴阳师忽然打了一个哆嗦,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她直了直身子,声音冷静得像一条直线。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是,我便是遠山玄。”

书房内一时之间静得可怕,野兽的敏锐直觉告诉他他已经触到了某种禁忌,而他绝对不会就此放弃。

“小生曾经见过您的姐姐,遠山鸦。”

黑衣的阴阳师没有说话,只是又把背挺直了一些,这样她就有了与坐姿东倒西歪的妖狐平视的高度。

她冰冷的目光自白纸后传来,在她的锐利的注视下妖狐甚至可以感觉到有冰霜凝结的喀嚓声自脊椎初传来,弥漫到每一条神经。

这个时候忽然从窗外飞进一只纸鹤,翅膀扑拉拉拍动空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落在案几上。妖狐留意到它翅膀的一角绘着素青的山峦。

鸦玄展开纸鹤,匆匆扫了几眼。

让人窒息的气氛忽然消失了。

阴阳师在纸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你记错了,我……姐姐深居简出,你不会有机会见到她。”

“那么您为何会来到这里?”

妖狐眯起金瞳,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刺穿她脸上遮挡的白纸,而后者出乎意料地没有躲避他,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连手中握着的笔都没有放下。

“我来这里的原因么……你不需要知道的,更何况我的任务也快要完成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结束了他漫长的跋涉。

“在我离去之时,我会解开与你们的契约。”

“另觅他主,还是逍遥快活,自那以后都悉听尊便,”

她声音清澈沉静,像是在极远的地方传来,平日的嘶哑被空茫偌大的空间掩盖掉。

“今后一别,望您珍重,”

“妖狐。”

也许是错觉,妖狐在其中听出了某种悲切的恳愿。

“你先出去吧。”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阴阳师已经转过身去。

“小生告辞了。”

“ 思へばこの世は常の住み家にあらず。

草叶に置く白露、水に宿る月よりなほあやし。

(静静想来此世岂是常驻之所

,犹如草叶上的白露,水中倒悬的月影 )”

他离开的时候听见身后的阴阳师低低地唱着和歌,声音轻而沙哑,仿佛簌簌摇晃的松林。

妖狐悄悄回过头,看见阴阳师第一次掀开了自己面前的白纸。

她把书房的竹帘降了下来,只有细碎而稀薄的阳光透过缝隙,落在她的身上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唯有细而长的金色条纹随着风摇晃,有一道正好横在眼睛的地方,打亮了她的双眼。

温柔的茶金色,像夜里暗而温暖的灯,随着眨动而明灭。

妖狐的心忽然漏跳一拍。

她没有注意到他还未离去,只是半垂着眼,自顾自地继续唱着和歌。

“ 一度生を享け、灭せぬもののあるべきか *(今之存者,岂有长生不败之理)”

庭院的风吹过,树影摇曳着遮盖去了那扇窗子的阳光。

她把白纸放下,重新淹没在黑暗之中。

*织田信长在桶狭间合战之前,颂唱的《敦盛》的一段,时间大概在十六世纪左右,晚于平安时代,但是实在找不到更适合的句子,故而用在了这里。请不要被我误导,也请多多见谅。

六/

妖狐回到了房间,发现鬼使兄弟和大天狗都去探索了,房中只有他们给他留的一盏烛灯在安静燃烧着。

也许是被阴阳师声音中的疲惫感染,他忽然也觉得很困,因为哈欠而泛起的泪花模糊了视线。

整个世界像一副被水泅湿的画。

…………

“……小狐狸?”

有脆嫩的童声在头顶响起,他在睡梦中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发现是一个小女孩正跪坐着,低头好奇地瞧他,眼睛又清又亮。

他察觉到自己是兽态,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身下是草地茸茸的鲜嫩触感。

“你醒啦!”小姑娘兴奋地欢呼一声,伸手就把他捞进了怀里,用手轻轻顺着他的皮毛。

——为什么要用这种顺狗毛的态度对待一只高贵的狐狸!

妖狐有点恼怒地开口,发现发出的却是不成句的狐狸叫。他绝望地哀鸣一声,却被误以为是满意的呼噜,一只柔软的小手落在脖颈柔软的皮毛上轻轻揉搓。

——等一下……为什么会感觉有点舒服……

小姑娘的怀抱温暖而舒适,妖狐吸了吸鼻子,闻到小孩子身上特有淡淡的甜香,像某种柔软清香的糯米制品。他留意到她身上的衣服是类似与十二单衣的样式,但是更为轻便简洁,纯黑的裙摆上用银灰的丝线细细的绣满了白胡枝子花。

妖狐猜测她应该是从某个祭典偷溜出来的贵族小姐。

——算了,换个口味也挺好的。

妖狐这样自我安慰着,自暴自弃地翻了个身,露出肚子任她蹂躏。

“喏,小狐狸,你也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吗?”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开了口。

——家?漂亮的小姐姐在哪里,哪里就是小生的家。他这样默默想着。

见他没有反应,小姑娘自顾自继续往下说:“不过啊,我偷偷跑出来也不是难事,反正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他们都是只留意妹妹的,我妹妹有这——么厉害,可以做到好——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她自豪地高举小小的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又忽然耷拉下了脑袋。

“虽然我很笨,不过有些时候也很想知道被大家注视着是什么感觉啊,如果我可以成为她就好啦……”

她有点沮丧地摸摸怀里的狐狸脑袋:“小狐狸你呢?”

妖狐慌乱地又翻了个身躲避她的目光。

“连小狐狸也不喜欢我吗……”有点带着哭腔的声音。

——别,别这样,小,小生最害怕看见可爱的女孩子掉眼泪了!

妖狐认命地叹了口气,在她怀中直起身子,轻捷地越上她的肩头,用毛绒绒的大尾巴绕住她的脖子,她小小的脸庞现在看上去快要被淹没在绒毛里。

“诶——好软啊!”小姑娘眼睛亮的像星星,兴奋地用脸蹭蹭尾巴,“毛绒绒——!”

——小孩子真是情绪化。

他有点儿自豪地想着。

她的声音有点漏风,妖狐注意到她的嘴里缺了一颗乳牙,忽然觉得莫名好玩。

然后一个温暖而柔软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诶诶诶?!?!

这下是他被吓一跳了,金色的狐狸眼瞪得溜圆,而对方的表情却干净无邪得像一朵白云,没有半分邪念。

——……然而为什么小生会觉得被调戏了的感觉。

“鸦小姐——”有呼唤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我要回去啦——”她恋恋不舍地把妖狐放下来,冲远方的声音呐喊:“我——就——来——”

她向前奔跑了几步,又忽然停下来猛地转身,绽开的裙摆像飞扬的羽翼。

“我的名字是——遠——山——鸦——”她用尽力气朝他呼唤,又蹦跳起来不停挥手,“小狐狸要记得我啊!”

直到声音在山林间回荡消失,妖狐觉得额头还依然有温暖的触感。

柔软的,像早春第一朵樱花一样娇嫩的嘴唇,轻轻印在他的额上眉间的妖纹处。

妖狐闭上眼睛,暖洋洋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透过薄薄的眼皮落入眼底,视野中一片蓬勃的红色。

阳光的颜色。生命的颜色。血的颜色。

……火的颜色。

碧蓝的穹顶一瞬间变形扭曲,像是被无形大手狠狠扯下的大块幕布。身边原本在春风中摇曳柔枝的树木燃起熊熊的大火向他轰然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妖狐听见它们的哀鸣,随着水分蒸发而爆裂出噼啪的金色火星。

空气中都是燃烧的浓烟,灼热而滚烫,仿佛拥有某种实质体般令人窒息。

“跑!”有声音在他耳边炸响,掩盖过森林焚烧的悲泣。他在那催促下撒腿狂奔,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

跑!跑!跑!

自他拥有化形的能力以来就没有这么仓皇而急促的奔跑过,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他还没有变成妖怪的日子。四肢着地,浑身长着雪白的皮毛的小兽,为了生存的目的在偌大的森林中不知所措的逃窜。迸溅的火星落在他的身上,他闻到毛发烧焦的味道。

跑!跑!跑!

他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在那声音的催促下,顺着脑内一丝清晰冰凉的求生逻辑向前奔去——奔去——到了!

那声音忽然喝住他,让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向前望去。

他又看见了一片燃烧的森林,火光烤红了半边的夜空,但那些在火焰中呻吟的不是树木,而是高耸的楼阁。

妖狐被那灼人的烈焰逼得屏住呼吸,心脏却在胸膛砰砰直跳,仿佛要挣脱出肋骨的枷梏而投入金红的火焰之中。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火焰,层层叠叠的楼阁在烈火中只能看见黑黝黝的剪影,仿佛妖艳而沉默的鬼魅,一个故事的序章。

梦境的大火烧去丛生的杂草和遮掩的枝蔓,他知道他将要看见尘封的故事了。

七/

遠山鸦是被窗外吹来的滚烫的风热醒的。

“不应该呀——”她迷迷糊糊的想着,“现在应该是秋天才对……”

然而下一秒她便惊骇地在床上弹了起来,她看见自己的房间不知何时已经处在火海之中,火舌把木窗的软烟罗舔舐得干净——热风就是在那里吹来的。

“玄!”她忽然想到她隔壁房间的妹妹,慌慌张张地跳下床。

顾不得赤脚走在地面上的滚烫,她飞快地窜到了遠山玄的门前,那扇厚重的木门紧闭着,她努力踮起脚尖,去够那对小孩子来说过高的门环。

“再高一点……再高一点……还差……一点点!”她心中默念着,终于把那被火烤得已经开始发烫的铜环握在手里。她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起那些曾经听过很多次的话语。在她与妹妹一同出现的时候,在客人们漫不经心地客气地敷衍完她之后,总能听见的由衷话语。

“……天资卓越,此后必成贵家之傲。”

“遠山玄小姐聪慧动人,果真是世上无双。”

无双。

有声音在她心的最深处响起,仿佛乌黑的沼泽淤泥的最深处浮起的串水泡。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她没能够醒过来呢?”

“别人会因此而注意我吗?”

这想法如此肮脏,让她小小的身躯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却克制不住地继续往下想着。

“这样的话,我也够被人在意的吧?”

她松开了手。

“就这样走掉吧,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遠山鸦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她的黑发凌乱,软软地垂在肩膀部位,随着她的动作轻柔地划过脖子,毛茸茸的触感。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春日的早晨,有一只小狐狸安安静静地听她说话,白色中夹杂着漂亮紫色的大尾巴盘着她的脖子上,也是这样的毛茸茸。

“我,其实也是被在意着的啊。”

眼泪一瞬间盈满了她茶金色的双眼,如同重新回到她身上的爱和勇气。她用力地拍打着门。

“玄!开门!”

“姐姐……?”遠山玄揉着眼睛打开了门,“好热啊……发生什么事了……”

“快跑!”来不及解释,鸦一把拉住她的手就跑。她跟着跑了几步,很快弄明白了情况。

“走这边!这边更快一点!”遠山玄紧紧攥住姐姐的手,带着她转弯。她是天生有着掌控局面的才能的人。

两姐妹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巨大的摇摇欲坠的楼阁之间,穿越一条条繁复曲折的长廊,她们注意到阁楼四角曾经矜严垂下的仿唐铃已经被火烧得发黑,掉落在地上发出碎裂的脆响。在吞噬一切的大火面前,精铜尚且如此脆弱,更不要说她们柔弱的血肉之躯。

然而出口毕竟是终于要到了,只要穿过那一条燃烧的走廊,便是通向生的大门。

“要到了,”遠山鸦松了一口气,用力握紧妹妹的手,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汗,“就快了!”

遠山玄抬起头对她的姐姐微笑时忽然嗅到了浓郁的沉香味,她的神色一变!

“小心!”

一根燃烧的木梁呼啸着直直地砸了下来。来不及躲避了,遠山鸦甚至可以听到木屑在耳边噼啪燃烧的声音,她绝望地看着那燃烧的火越来越接近她。

却没有灼烧的痛感。

“快跑!”

是遠山玄的结界,她半跪着用一只手撑着地,有柔和的光芒在她纤细的指尖亮起,筑成拱形的光罩笼住彼此,她用结界撑住了巨大的木梁。

“跑!”见遠山鸦依然再发愣,她催促,“快点!”

“不可以!”遠山鸦拼命摇头,想去拉住她的手,却被她喝住。

“不要碰我!”她的声音响亮而威严,仿佛是在高而遥远的云端传来。但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身体在沉重的木头下开始颤抖,仿佛一株即将被压折的纤弱花朵。

“如果你不走的话,两个人都活不了。”她的声音这样冷静,仿佛无关生死,只是在陈述一份日常的公文。

那为什么是我?遠山鸦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却没有听到回答。虚空中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钳制住她,几乎是拖行一样拉着她奔跑。

她没有机会听见那个回答了。在她拼命回头的最后一眼,只来得及看见遠山玄的嘴在烈焰中开合。

“跑!”

身后传来木梁倒下的轰隆巨响。

……

为什么?

她在烈火中跌跌撞撞地奔跑,耳畔依然萦绕着遠山玄的催促,明脆清晰,像那些曾经摇曳在檐角的铜铃,当当当的声音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看不见的短线,撞击她的耳膜。

跑!跑!跑!

自她出生以来就没有这么仓皇而急促的奔跑过,赤足踏过滚烫地面仿佛踏在烧红的铁板上。迸溅的火星落在她的身上,她闻到皮肉烤焦的气味。

为什么会是我呢?我是如此无用。她一遍遍的询问着。却只得到一个重复的回答。

跑!跑!跑!

火焰随着飞舞的长发烧到眼前,她觉得连自己的眼睫毛都在燃烧,眼前一片滚烫而疼痛的光亮,仿佛直视那高高的太阳。

好热。好疼。

她想呼痛,却发现声带像一把干枯的木柴,除去破碎的单音节发不出任何声响。

不知道跑了多远,也不知道奔跑的方向,也许下一秒就会倒下,她跌跌撞撞向前奔跑,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遠山鸦抬起头,看见了那人朦胧而熟悉的轮廓。

“母亲!”

在久违的拥抱里,她心中的惶惑不安和愧疚如奔涌洪水席卷而来,冲断绷紧的理智之弦,眼泪也随之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母亲在这里,我的孩子。”被遠山鸦拥着的妇人容貌端庄秀丽,纵然一身烟尘,钗环凌乱,也难掩高贵气度。她低头打量着怀里的孩子,小小的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下气,心跳得那样快,像一只小雀儿慌乱扑腾。

“别哭了。”她捧起女儿的脸,伸出的手指沾染黑灰,却更衬得如十管白玉般洁白修长。

这张脸算是毁了吧,她在心中轻轻的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了这副花容月貌——你不应该出来的——不应该呀——怎么会是你活着出来呢?如今丈夫生死未卜,各方势力在此大火后必然蠢蠢欲动,能够力挽狂澜的只有遠山玄了呀——为什么会是你活着出来呢?

妇人脸上依然挂着慈爱的微笑,双手挲着遠山鸦的脸庞,心中却如流星飞矢一样闪过万般思绪,星星点点的纷乱想法最后汇集成一句话——毁了也好呀。

这样的话,就没有人能猜得出你是谁了,我可怜的孩子。

妇人注视着怀里的小姑娘,她像只温顺的小兽,歪着头蹭蹭母亲的双手,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要在下一刻改写——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玄。”

遠山鸦茫然无措地抬起头。是在呼唤她吗?她看着母亲的双眼。

妇人的眸光闪烁,作为母亲,她当然能够分别两位女儿的不同但是现在已箭在弦上。

“遠山玄,”她再一次开口,用毋庸置疑的语气,“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明白了母亲话语中的意思,不过是偷梁换柱,桃代李僵,借一个遠山玄的名号,去安定人心震慑四方的好办法。

——那就这样吧,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取而代之,去获得众人的关注和爱。

“鸦死了之后,遠山氏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了。”

——为什么现在你又想拒绝这个身份了呢?都是你的错呀,如果不是你的犹豫,本来是可以更早一点叫醒她的,这样的话也许就能赶在那根木梁烧断前逃走的吧?如果不是你的话,她是不会死啊!

——是你愚蠢的嫉妒,懦弱的无用害死了她啊!

——都是,都是你的错,这些都是你应该受到的惩罚。

“我知道了,”鸦扬起头,忽然笑了起来,“玄以后会努力的。”

跳跃的火光照亮她的脸,以及上面每一寸血污和伤口,原本精致美丽的容貌被伤口拉扯得诡异又可怖,像一副被损坏的画卷。

她笑着,笑容牵动那些翻出鲜红皮肉的伤口,血淋淋的一片。但她茶金色的眼睛里面已经没有泪水,只有认命的笑意。

那些无用的泪水,早已被大火烘干。

“今后的荣光与骄傲,皆负与你,玄。”

“原来是你。”以旁观者的姿态目睹了这一切的妖狐喃喃自语。

金色火舌舔舐过他的脚板,没有疼痛的感觉,他清楚这只是他的一个乱梦。

但是这样真实的细节和确实经历过的过往,让他知道这梦并非虚妄。

耳边啁啾的鸟鸣渐渐掩盖过了风声火影。

天亮了。

八/

“原来是你,”遠山玄——不,应该是遠山鸦自墓碑后现身,手中怀抱着一捧雪白的定家葛。

“黑晴明。”

她紧紧盯着那个一身黑衣的男人。

“真是不容易呀,我还以为以你的能力你这辈子都猜不出来呢,”脸上绘着浓重油彩的男人气定神闲抖开扇子,“还好你没让我太无趣,遠山——我该叫你玄呢?还是叫你鸦呢?”

“无所谓,”她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石碑,上面刻着遠山鸦的名字。

“我不过是个已经死去的人罢了。” 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更冷静一点,却发现只是徒劳。

你看多可笑呀,活着的人背负着死去的名字。

“不不不——”他拖长了声音 ,像某种宣告的喟叹,“你现在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呀,遠山鸦。”

“不过很快你就不会是了。”

“果然是你放的火,黑晴明。”

“没错,当年是我千虑一失,被你生生撞破我的计划,好在天意难违,最后还是没让遠山玄活着出来——却不想又是你这余孽,竟然顶替了她的名字,让这早该消失的家族苟延残喘了这么些年。”

“为什么?”她的声音颤抖而嘶哑,“遠山氏向来隐居于世,未曾插手你与安倍晴明之间的争斗,又有什么会让你起了灭族之心?”

“怪就怪你们家族出了个遠山玄吧,不得不承认她确是能力出挑的好苗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然而怀璧其罪——

不能为我所用的力量,必然要在成为隐忧前扼杀掉。”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无意识地揪紧手中的花枝,尖利的棘刺刺破双手,渗出殷红血珠染红雪白花朵。

“这么惊讶?真后悔当年没让你看见那一幕——你的妹妹死得可是非常凄惨——”

一道金色的符咒嗖地飞出,直奔他的脖颈。

“闭嘴。”

“啧,”他偏了偏头,符咒便擦着他的脖子飞过,“冒牌货就是冒牌货,如此沉不住气,也难怪后来遠山氏难成气候。”

“废话少说,”遠山鸦举起手,那飞出的符咒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重新归回她的指尖,“今日无论生死,誓要与你做个了结,以报当年之恨。”

她不打算再给黑晴明开口的机会,高举的双手忽然向下短促而有力的一挥,再次把符咒射出,黑晴明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那饱蘸恨意的符纸划破他支起的结界,在脸上划开一道深而长的伤口。

“有趣。”他伸出指尖抹去淌下的鲜血,盯着那抹殷红微微一笑,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哒。

在他身后幽深树林中忽然喷出一道明亮火焰,像咆哮的火红巨龙朝遠山玄直直奔来——是首无!她急忙结成结界去挡,火焰被格挡住后射向四面八方,四周腾起白烟顺着结界膜的弧度游走,她 却也被那强大的力量冲撞得踉跄,在烟雾散尽后她看见火焰极高的温度让身边的草木一瞬间燃烧,水分被蒸发成水汽在空气中升腾留下透明的扭曲花纹后又消散。

“难道你觉得会有阴阳师出门不带式神吗?”不知何处响起了黑晴明戏谑的声音,“倒是你,孤零零一个人,是等着送死吗?”

——糟糕!找不到他了!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和他们无关。”她闭上眼睛,辨认着他隐匿的方位。

——在那里!

她忽然一跃而起,手指在空中划出无形的结印,不知从何处召出千万张闪着金色光芒的符纸,哗啦啦盘旋在她手边像翻飞的群鸟,随着她手指的挥动涌向黑晴明的藏身之所。

每一张符咒都饱蘸着决绝的恨意,像飞薄锋利的刀片接连不断地切割开障眼结界,逼得黑晴明显出行迹。

“!”黑晴明被她猝不及防的攻击弄得有几分慌乱——究竟为何一个毫无天赋的阴阳师的灵力能强大到如此地步?

——去死吧。

她的出招越发狠厉,每一招都直奔着要害,连首无也难以招架住。但黑晴明却在躲闪中渐渐冷静下来。

他看出来了,与其说她使用的是灵力,倒不如说是在燃烧她所剩不多的生命力。以透支生命换取的力量,有如风中颤抖的烛火,越是炽热旺盛就熄灭得越快。

“真是傻得可爱,”他桀桀地笑了起来,声音阴沉而冷,“那我如你所愿,”

紫黑的锁链破土而出,带着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锁住她的脚踝。

“你就死在这里吧。”

铁链在空中如毒蛇摇摆缠绕住四肢,忽然用力收紧!

巨大的力量猛地绞住,仿佛要把她的五脏六腑经脉骨骼绞成碎片。

——又是这种强大的不容反抗的力量啊。

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也拥有那样的力量该多好。

她想要伸手画出护身的阵,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在逆行,不堪重负的缺氧的身体难以控制地抽搐。

——我终究不会是遠山玄的。

她被铁链悬在半空,像濒死的雀,双手无力的垂下,指尖泛着血液阻滞的青紫色。

“——当!”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狂风舞动,在靠近铁链时汇成一道锋利闪光的风弧,干脆利落的斩断了最粗的一根铁链。

“当!当!当!当!”接二连三的风弧飞舞而来,有力而急促,斩断一根根铁链!

“小生差一点就来晚了呀。”

狂风席卷之时他从深林中走出来,手中折扇不紧不慢地轻轻摇动,仿佛他不是身处满是硝烟的战场,而是信步走在闲庭之中,去嗅新开的一枝带露扶桑。

但他金色兽瞳却危险地眯了起来。

是妖狐。

他伸手接住自空中坠落的自家阴阳师,觉得她轻得像一只鸟。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揪着他蓝紫色的漂亮皮毛保持平衡,蹙起眉毛问道。

“小生今天早上梦醒之时察觉到了大人的灵力波动,” 他勾起嘴角,把脸向着遠山玄,眼睛却瞥着黑晴明,“而且——让小生看着命定之人死于他人之手,这可是不可能的事。”

“今天是谁死在这里,小生觉得还不确定呢。”

在妖狐这个强劲战力加入之后,似乎终于到了势均力敌的局面,他舞动起的狂风似乎不会停歇,让黑晴明和首无不得不十二万分注意。

然而妖狐却无心恋战,他抱着阴阳师,一心只想往寮里赶。

“放我下来!”遠山鸦低声喝道,“让我杀了他!”

“作为式神小生有责任保护主人的安全,”他却笑了起来,“这可是缔结契约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的,你的契约印还在小生身上,难不成还想赖账。”

“那吾便解除汝与吾之契约。”她急得用上了威严的古音,但那字里行间的压迫却被她的咬牙切齿减了大半。

“那便更好,”他挑起锋利的眉毛,一副无赖样,“解除契约后小生便是世间了无羁绊,行动皆随性而为,想要对你做什么便做什么,你可没有权力命令小生。”

“你!”她气得快要跳起来——这和她平日死气沉沉的差别却是大得狠呐——妖狐心里想着。

“你这又是何苦呢,小生可不认为一身伤痕的少女适合成为美丽的收藏。”

“你这个时候倒是开始口无遮拦了,”她也笑了起来,抚摸自己的脸庞,

“我身上的伤痕可不止这些呢——”

妖狐只听见纸页飞起的哗啦一声响,他曾经千万次在想象中摘下过的那张白纸飞过他的眼前,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落在了地上。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仿佛是暴涨的海水一夜之间退了潮,失去遮羞布的沙滩在白森森的月光下露出了一片狼藉伤痕。

与梦境中所见的一模一样,那一张五官清秀的脸上遍布着深而粗的疤痕,仿佛是被人摔毁的白瓷支离破碎,原本的秀美被横生的可怖取而代之,看上去不像少女,倒像是受人厌弃的鬼怪。

“如何?”

她高高扬起头看着他,语气中甚至带着一点儿淡淡的笑意。

“这样可怖可厌的皮相,你觉得能做你美丽动人的收藏吗?”

但她的眼神决绝而悲凉。

——已经受够了啊。曾经所谓温柔恭敬,都不过是凭借遮羞的白纸所偶然得来不属于自己的眷顾——欺骗而得来的东西来总该归还的。此身将死,此名已虚,逺山鸦,你又为何害怕再一次的羞辱?

——只是,只是无论如何,真的不想让面前这俊美的妖物看见自己的模样,这份肮脏而丑陋的容颜。

他是多么美啊,流光溢彩,惊心动魄,人们传颂的那些传说美人,天下所谓的容颜绝世,倾国倾城,又哪敌他半分人间真绝色?

而她呢?

她转过头,不敢去看他金色双眸中厌恶的颜色。

“!”

下一秒她的下巴却被捏住,被强行与他对视。

妖狐看见那双茶金色的双眸大大地睁着,仿佛在隐忍着什么的目光让他忆起曾经捕获的一只鸟雀,被按在利爪下的心脏紧张得砰砰作响,却依然不吭一声,只有那双湿润的双眼饱含着无助的哀愁和绝望。

他又想起梦境中的那场大火,被火灼烧的痛感真真切切的落在他的皮毛上,以及那些在未化形以前的那些漫长的,为了生存而奔逃的那些仓皇的岁月。他深谙弱肉强食其中的真谛,也明了个中残酷。

妖狐松开对她下巴的钳制,却转而抚上她的脸庞,抚上凹凸不平的伤疤,他开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平日引以为豪的油嘴滑舌花言巧语,此刻仿佛如流水落花自他大脑中飘远,他的嘴无声地开合了几次,最后却只能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你疼吗?”

她的眼泪忽然一瞬间溃了堤。

“我——”

后来的话语被哽咽所替代,泪水,自那一年在火焰纷飞的夜晚中干涸之后,就再也没有流下过的泪水,仿佛两条无声无息的清亮河流从她眼里滑落下来,一滴滴落在她灰黑的衣裙上濡出深色水迹。

“别哭啦。”他伸手想替她擦去泪水,就像多年前的那个早晨一样,“小生最害怕看见女孩子哭了。”

素日冷静严肃到了死气沉沉地步的阴阳师在他怀里抽抽嗒嗒的点头,看上去倒像个小孩子——其实她的年纪确实也不大。

“好——”她紧张的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抬起头看妖狐,却发现他的表情忽然凝结,仿佛被寒冰覆盖!

“迷魂阵!”

一瞬间身边的葱茏树木幻影一般远去,显露出真实的面目——是无路可退的断崖。

“黑晴明。”她咬着牙喊出那个名字。

“真巧呀,”他慢悠悠摇晃着折扇,仿佛他们再次相遇当真是巧合,“刚刚我可是看足了好戏——”

他拖长了音调,带着一点懒洋洋的嘲讽,但与他的话音一同落下的首无的攻击却毫不含糊。

灼热的火焰咆哮着吞噬一切,周围有如地狱一般的火海迅速蔓延,容不得半点喘息——这次是动了真格的。

妖狐少有的皱起了眉头——不愧是平安京那位大阴阳师的分神,是他低估了黑晴明的实力。他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折扇,但是却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只能被逼的节节败退,身上添了一道道伤口,鲜血淋淋漓漓染红了雪白的皮毛,看上去有几分可怖的妖艳。

他回头遠山玄,她比他好不了多少,衣服被烧得破破烂烂,身上也多了不少烧伤,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异味和血的腥甜。

她支起的结界又一次被击碎,他看见她颤抖的手因为受伤和透支力量失去了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皮肤下细细的静脉。

——这多么像他第一次见到她面容轮廓的御魂塔之战,那最初的开始。妖狐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小心!”

就是这一瞬间,仿佛是命运轮盘停止前的一瞬间,摇晃签筒时竹签掉落前的一瞬间,多少悬而未决似是而非的命运就在这一瞬间成为定局。

从此板上钉钉不容逃避。

在此后漫长的一生中他忘却了很多事,甚至连她的面容都在那些纷乱的旧时光中变得模糊,与那些他曾经也见过爱过杀死过的美人面层层叠叠在一起成了难辨的画卷,他却不能忘记那一刹那。

他说不清那是怎么发生的,只能感觉到身后忽然涌来极大的热量,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虚无之火如咆哮的狮子张口血盆大口要将他吞噬。

一双纤细的手忽然把他拥住。

耳边忽然传来风声,混着哗啦啦的纸页翻飞声,他看见无数符纸闪着金色的光芒从她的袖子中飞出,汇集在一起生生挡下了那火焰。

他忽然明了,她在之前的日夜里拼命画符的原因了。

怕就是为了这一刻。

飞舞的符纸越来越多,空中都是它们交织在一起的耀眼光芒。那些符咒在半空中忽然幻化成无数黑色的飞鸟,扇动的黑色翅膀一时间遮天蔽日。

是乌鸦——数不清的乌鸦嘶哑地哀鸣着,扑向那火焰的源头,用尖利的爪和喙撕扯着首无和黑晴明。

烈火的威胁对它们起不了作用,它们仿佛没有痛觉一般不管不顾,纵然火焰吞噬了一只又一只的鸟儿,它们却始终没有改变过方向,令人震慑心惊的前仆后继,坚定不移。

“该死!”那个一直气定神闲的男人此刻惊慌失措地暗骂着,“你还当真是不要命了!”

随后他手忙脚乱的画了个障眼的法术,便于首乌一道狼狈地逃走了。

就这样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

这战局扭转得如此快而诡异,让妖狐难以相信,他疑惑地转头想要询问那位阴阳师,却发现那双拥着他的手不知道何时松开了。

她消失了。

仿佛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战场的废墟寂静得可怕,唯有那些黑色的鸟儿依然在空中低低地哀鸣盘旋着。

它们忽然呼啦一下聚集在他的身旁,他耳畔被翅膀扑动的扑棱棱的声音填满,有一把熟悉的声音就在这些翅膀振动声中响了起来——“我是谁?”

那是她的声音,妖狐犹豫着,身体却快于意识,呼唤出了那个名字——

“遠山鸦。”

“是我呀——”她的声音忽然轻快温柔了起来,带着某种解脱和欣慰,“要记得我呀,小狐狸。”

那个久违的称谓把妖狐忽然拉回了那个多年前的清晨,太阳暖洋洋的照着,柔软的绿草地上有一个破涕为笑的小姑娘轻轻地在他额头的妖纹出落下一个柔软的吻。

那时他还没经历那么多酒色欢歌人间烟火,而她的眼神清澈,嗓音甜脆,脸庞像最洁白的花朵般无暇。

原来她也是记得的,纵然他当年的温柔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意挥洒的多情,但她却如此珍而重之,无言地放在心中最隐秘的地方。

那一点点暖意,是她跋涉于无边黑暗时仰头可见唯一的救赎,唯一的光。

“请多多保重。”

身边的气流急剧变化了起来,是那些飞动的乌鸦,它们的躯体在空中忽然四散开来,成为纷纷扬扬的黑色羽毛。

黑色的羽毛满天飞舞,像是黑色的飞雪。真是太多的羽毛了,就连那个名动平安京的黑夜山大妖怪使出羽刃暴风之时也没有这么多的羽毛。

他伸出手去接,却发现那些那是什么羽毛。

不过都是些大片大片燃烧后残余的灰烬,落在手上轻轻一碰就碎成齑粉,随风消逝再不能见。

“——可是这世间美丽,不过都是些终要消散的有形之物罢了,再美丽生动的标本,在光阴的蚀刻下也不过是腐烂的养料。就像那些高阁华屋,再辉煌华贵,也不过一场大火便化作虚灰。”

她的声音消失了。

空气中似乎回荡着某种清澈的歌声,似乎又什么也没有。

妖狐看着那些在空中飘摇的灰烬,想起阴阳师曾经吟唱过的歌谣。

“ 思へばこの世は常の住み家にあらず。

草叶に置く白露、水に宿る月よりなほあやし。 ”

他哼着那歌,忽然流下泪来。


『后日谈』

后来妖狐去了安倍晴明的寮里。

他也惊讶于为何这传说中强大莫测的银发阴阳师会发出这个邀请,不过他当时也没想到有更好的去处,便也不多问,索性去了便去了。

直到很久之后安倍晴明才告诉他这是鸦玄的请求。

——原来那家伙这么早就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他想着那冷冰冰的阴阳师夜半披衣而起,皱着眉头考虑寮里每一个式神的合适归宿的样子,莫名有点想笑,可是却又笑不出来。

他到了安倍晴明的寮里,生活却也没有多大改变,大概是阴阳师大都喜欢那种文雅的调调,院子的格局与之前并没有太大差别,以至于他一开始在樱花树下看美丽的花妖起舞的时候还有几分恍惚,不过这里倒是更热闹一点,每天都能看见小孩子模样式神追逐打闹,偶尔还会有一些威名远扬的大妖怪前来拜访。

青行灯便是其中一位。

不过她这次的来访不是为了安倍晴明,却是为着妖狐的故事而来的。

她在那花落个不停的树下和妖狐打了个照面,说明来意之后妖狐也不推脱,爽爽快快地就把他的往事抖了个干净。

“那些故事说起来其实也就这些,听上去着实无趣吧?”

故事结束的时候月已中天,围在妖狐和青行灯旁边蹭听的萤草和蝴蝶精已经眼泪汪汪,但是那容貌绝世的灯妖却只是懒洋洋的支着下巴打了个哈欠,对妖狐的话不置可否,只抛出一个无关的问题。

“你在这儿呆得怎么样?”

“还不错。”妖狐老老实实回答道。

他拨了拨脑门前的刘海,好让它们看上去整齐些——他最近换了套新衣服,连发型也换了,不过那大红色的衣服衬着他眼下目红却也是艳丽得紧——据说现在平安京的少女最喜欢这一套打扮,说是瞧上去温文尔雅,自成风雅气派。

生活里没有了那个沉默寡言的黑发阴阳师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舞依然在跳酒依然在喝,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此话诚不欺妖。

他倒是不再执着于杀害那些美丽的少女了,毕竟安倍晴明的束缚在那里,不容逾越——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可是其中明细连妖狐自己也想不清楚,更何况别人呢?

毕竟她已经逝去如此多年了。

在这些年里,年岁如歌流逝,动乱平定,黑白归一,他跟随安倍晴明也跑了不少的地儿,也眼睁睁看着岁月蚀刻上他清秀的容貌,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

毕竟是人类啊,和美貌长生的妖怪不同,若是她也活着的话,估计年纪也不小了吧?

但她不会有那机会了,这些年里妖狐也曾经找过复活她的方法,却发现连她小小的一片灵魂碎片都找不到——她在火中魂飞魄散,除了灰烬以外没有留下半点东西。

身边又一个哈欠唤回了妖狐的魂儿,他侧头看见青行灯伸了个懒腰,那双修长笔直的腿优美地舒展着。

“那我便告辞了。”她在灯杖上调整了一下坐姿,如此说道。

妖狐点点头,也不挽留,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夜空。

空中银月高悬,明光万里,整个庭院都笼罩在水一样清亮亮的月光里。

“明光照人眼。”

他记得也是这样的一个夜里,有人看着月亮如此说道。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到八重樱不远处的灯笼架上。

那有一只寒鸦敛翼而憩,羽色玄黑,色若君心镇石。

纵然此去经年,终究是意难平。

写在最后的话: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一篇文,作为一个总共也就写过一两篇文的画手,字数上万还是第一次。这篇文断断续续也写了快一两个月,因为高中学习繁忙,一个星期也就只能在那台小破手机里面打上一两千字。但是终究还是坚持了下来。

最后结局的意难平是红楼梦中宝玉的一句话,大意是纵然现在生活这般好,他与宝钗举案齐眉,但他终究还是难以忘记他的林妹妹。

这篇故事一开始的初衷,是想要表达我对于容貌,爱情,与时间的思考,我相信有一种感情是可以保持很久的(并不敢说是永恒,因为那是在太过绝对。)无论一个人经历过什么,容貌如何,我相信总会能遇见一个人,穿透那副皮囊,看见他/她的灵魂。

我想把这份深情赋予妖狐,虽然他看上去如此多情又凉薄。我认为他是能把世间红尘看得很透的人,不然,怎会在这红尘烟火中走走停停,看似眷恋无比,却又如此潇洒?但是看透不等于放下,不论人妖鬼怪,我相信在心里总会有一点眷恋的东西,只不过有人把它显露出来,有人把它埋藏起来。而妖狐大概属于后者吧,他把那一段过往埋起来,在上面栽上了花儿,看上去一切如常风光美丽,但是偶尔也还是会想下面埋着的东西。说不上有多痛彻心扉,但是难免还是会叹一口气。

再来说说鸦玄吧,不得不承认,她身上有一部分是我的化身。她的妒忌,不甘,愧疚,疲惫,也是我曾经或者现在所怀抱的,只不过我的更为琐碎日常,说说笑笑也就忘了,而她的,则被我变得更加激烈,更加故事化。死亡也许是对她与妖狐最好的结局了,我无法想象他们在一起和和美美快快乐乐永远生活在一起的样子,因为他们都是天生孤独的人啊,无论是在繁华中,还是在寂静中。让她摆脱世人与家族加给她的虚名,摆脱这一切肮脏之后,听见妖狐唤他一声遠山鸦,作为"自己"而死去,大概便是最好的归宿了。妖狐是她的救赎,无论是在幼时悲伤嫉妒动摇之时,还是在长大后迷失之后,都是妖狐拯救了她,尽管妖狐自己并不知情。而她也相应的,救了妖狐一次。

我很喜欢妖狐,也很喜欢我女儿鸦玄,更特别珍爱我这篇文,就像父亲珍爱新生的小女儿,也希望你们能够喜欢她。

在此特别感谢那些给我不少鼓励和支持的小伙伴我依,节子,小惜,给我提意见,找资料,一起讨论角色性格 ,听我唠唠叨叨。

也感谢看到这里的你,希望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今后都能平安喜乐,免受风雨,有人无论经历什么,都能看见你清澈灵魂,爱你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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